性情中人致官场遇挫 中进士后,张四维和申时行两位新内阁又想拉这位临川才子做门生。汤显祖再次想到了徐、罗两位恩师,因此他再度婉拒了新内阁。如此,汤显祖就不可能官居要津了。友人推荐他到通常被认为是美缺的北京吏部供职,他也谢绝了。一年后,汤显祖自请到南京,做了掌管礼乐祭祀的太常寺博士。 在汤显祖的《酬心赋序》里,曾记录一件事对认识汤显祖颇有帮助。翰林编修冯梦帧对同僚——汤的考官沈自邠说:“你的门下士不会有人超过汤生吧。”沈自邠点了点头,然后说可惜此人“骨相凉薄”。在一次宴会上,沈自邠当面对汤显祖说:以你这样的高才,为什么迟到现在才考取进士,很可以想一想。一个人不要上进,就当恬退。看你样子若进若退,究竟想要怎样?若进若退,正是汤显祖在以科举取仕的社会里,对自己人生取向的犹疑。 南京只是明朝的留都,设在那里的官署不过是一些闲职,政治上难有作为。这反而使汤显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发奋读书,专研戏曲,广泛交游。在南京的日子里,他进一步修改《紫萧记》,完成了《紫钗记》的创作。 留都的平静生活未能持续太久。 万历十九年(1591年)的闰三月,天空出现慧星,这在古代中国被视为“不祥之兆”,神宗借此责备言官工作不力,汤显祖觉得这是向皇帝进言的大好时机,便挺身而出,撰写了《论辅臣科臣疏》,弹劾皇上身边的辅臣科臣。这篇犀利的奏文,列举了朝廷重臣申时行和杨文举的种种劣迹,末了甚至指斥昏庸的朝政,终于把神宗激怒了。汤显祖的仕途从此发生大转折,他被贬往偏远的岭南,去广东徐闻县做一名小小的典史。 离乡南渡中起念牡丹贬谪文书下来后,汤显祖不得不离开南京了。他溯长江走水路,沿途上岸游览考察,访亲拜友,历时良久,方从南京回到临川。由于天气酷热,一到家他就病了,患疟疾发高烧做噩梦。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在黯淡的月光下,只有尺长,够不到房门,急得要命,忽听父亲唤自己的名字,霍然惊醒。他把这次“惊梦”记录到了诗文中。 患病期间,喜欢戏曲的伯父常来看望他,与他聊戏,病愈后还为他设宴安抚,这使汤显祖渐渐摆脱了贬谪边地的低落情绪。 汤显祖在家中一住数月,直至徐闻报到的时间临近,方收拾行囊,踏上了南行之路。
汤显祖的行船从南城经南丰到广昌靠岸,然后转陆路至宁都。在宁都再次乘船,经于都、赣州、南康,到达章水的源头——大庾。大庾以庾岭得名,地处庾岭北麓,赣粤边陲,是连通中原与岭南的要冲。明代时,这里设有南安府,统辖大庾、南康、上犹和崇义四县。自唐代张九龄主持庾岭凿山开道,这里便成为中原通往南方的官道。唐代的宋之问和宋代的苏轼等名贤文臣贬谪岭南,都要行经大庾岭。 大庚岭还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早在南宋年间,这里就流传有几个版本的官宦小姐鬼魂与人世间青年男子相爱交欢的故事,被南宋大学者洪迈记录在《夷坚志》一书中。故事的雏形,被人们扩展为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记》。 据说汤显祖在大庚驿站小住期间,曾向驿站官员打听附近可有好景致,官员说,南安府衙后花园不错,可去探幽寻胜。汤显祖于是前往,但见林园精致,曲径通幽,小桥流水,花红柳绿。牡丹亭、舒啸阁、芍药栏、绿荫亭、梅花观错落其间。正在流连忘返,只见墙角一棵梅树在“叮叮当当”的砍伐声中轰然倒下。汤显祖好不纳闷:这梅树多么难得,为何要砍?询问之后,听来一段离奇的故事: 原来,这里的前任杜太守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长到情窦初开的年龄,遇见了一位多情的公子。二人在这花园私会,遭父亲怒责拆散,遂忧郁成疾,不幸而亡。她生前将自己的美丽容貌描画下来,藏在紫檀匣内,埋于梅树下。后来太守亦将爱女葬在这棵树下。从此,每当月黑风高时,这梅树便会发出索索之声,有时还会发出“还我魂来!还我魂来!”的呼唤。现任太守不堪梦魇之苦,不得已只好雇工伐树。 汤显祖听完这则离奇故事,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以此为题材写一部传奇剧的构想,或许从这时候起,就在他心中生了根。
梦戏乡魂的守望
四百年过去了,汤翁与当年的戏迷如文昌桥下的流水归于大海,只有渐趋苍老的文昌里明清老街(上图左),依旧守望着汤翁四梦。老街旁回响着呓呓呀呀的民间戏曲演唱声,老人们每天都聚到文昌桥头,唱戏听曲(上图右)。
商贸繁华的若士路之名则取自汤翁名号,今人以这种方式纪念临川赤子。
弃官归隐感物是人非汤显祖贬谪广东徐闻半年后,调任浙江遂昌知县。他在遂昌施行仁政,政绩可圈可点。但同时,他对吏治的腐败体察得更深,最终下决心弃官归隐。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三月末,汤显祖赴京述职后,便向吏部辞职。随后他离开遂昌,穿江过水,回到了故乡临川。自此,汤显祖终于摆脱了祖辈对他博取功名的期望的压力,寻求心灵之路。 在临川,汤显祖自小就有一批同窗玩伴,成年后有的同赴科举,为官入仕各奔东西,也有的留在临川,继续耕读为伴。但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一有机会就相聚,谈经论道,赋诗吟曲,议论家国大事。而如今,经历了十多年的宦海沉浮,临川的街头,已呈现一丝物是人非的寥落。 归来的汤显祖,不时会沉入这样的寂寞感伤之中。其实,在他从临川启程南下徐闻的旅途中,在距临川不远的南城,他就曾会同昔日在县城游学的旧友,一同登上城外从姑两峰绝壁间的“步天桥”,俯瞰盱水(即抚河),遥望刻有先师罗汝芳手书的“飞鳌峰”。先师书写的三个字镌刻在南峰的绝壁上。想到先师已逝,当年同窗学友各奔东西,自己仕途多折,此番又要去往那蛮烟瘴雨之地,汤显祖不禁发出了“世上浮沉何足问,座中生死一长嗟”的感叹。 另有一次,是在继续南下的途中。过庚岭的那个晚上,汤显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临川同学周宗镐来与他诀别。周对他说,自己如今与早走一步的饶仑在一个世界里了。汤显祖猛然惊醒,想起了同学饶仑,饶和他同窗三年,又是同年进士。饶在汤显祖官居南京时去世了。收到饶仑讣告的那一刻,汤显祖悲痛得晕厥在地。后来,他不顾人们嘲笑,我行我素地为饶仑素服半年之久。如今周同学又来托梦,莫非他也……?汤显祖醒来泪流满面,不顾这只是个梦,挥笔写下了一篇情真意切、悱恻动人的《哀伟朋赋序》: ……昔人友朋之义,取诸同心。梦簧者得贤友,绝琴者伤知音,其致然矣。予年未弱冠,有友二人:钟陵饶伯宗仑,临川周无怀宗镐,皆奇士也。仑长不尽九尺,瘠而青,瞻视行步有异。镐长不尽三尺,髯而甚口。当予谭说有致,仑笑龂然,镐笑轩然。三人嵯峨蹒跚而行乎道中,旁无人也。 序中说,这两位少年同学,饶仑和周宗镐,饶仑比他高,周宗镐比他矮。饶仑和他三年同窗,一起睡觉。被褥不分,鞋袜相共。三人经常在一起说笑无忌,大大咧咧行于道路中央,旁若无人。 这篇序文,对人物和友情的刻画是如此地传神。若不是铭心刻骨,断然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这样的伤感情绪,在徐闻和遂昌辛苦繁忙的公务中,被汤显祖逐渐地淡忘了。而如今,他已辞官归隐,回到临川,寂寞离苦之感悄然浮上心头。 他频繁地忆起最亲近的挚友帅机。此时,帅机已离世三年,他生前是汤显祖的莫逆之交,在汤显祖生活的各个重要阶段,帅机都第一时间以诗相赠,表达恭贺、安慰或理解的情怀。帅机早年写有一首诗,题名《四俊咏和汤生作》,称道汤显祖“奇质”。仅“奇质”二字,就准确地描写了汤显祖的个性和形貌特征。汤显祖几次春试落第,帅机不仅过访宽心,还作诗相慰。而当汤显祖第五次春试及第时,帅机又作诗相贺。两人的情谊被帅机以“管鲍”相称。尤其是汤显祖上疏被谪之时,曾抱着既不后悔、也不悲哀的心情,给帅机写信:“去岭海,如在金陵,清虚可以杀人,瘴疬可以活人,此中杀活之机,与界局何与耶!”表达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人生态度。帅机不愧是汤显祖的知音,他作《喜汤义祠部奏弹权贵谪尉雷阳》诗二首相赠,一个“喜”字,就见出了二人境界和情感步调的高度一致。 帅机是在汤显祖任职遂昌期间去世的。此后的日子里,帅机仍像他生前一样,频繁地出现在汤显祖的梦中,二人常在梦中相聚相叙,不仅诗文酬唱,商榷戏曲创作,更有相互唱和赏音。这些梦境,被汤显祖记录在了诸多的诗文里。 帅机去世后的一天,坊间送来了汤显祖根据早年处女作《紫萧记》增补润色的《紫钗记》印刷版本。汤显祖在灯下翻看着这部传奇,想起了当年《紫箫记》的写作过程。这是汤显祖戏曲创作最初的尝试。可帅机看后却直率地指出:“此案上之书,非场上之曲也。”希望他继续改进。正是帅机的批评,使汤显祖进一步思考《紫萧记》的结构和艺术,最终成就了《紫钗记》——汤显祖临川四梦中的第一梦。随后,汤显祖将该剧作印刷本寄给了帅机之子帅从升,说:“《紫钗记》改本,寄送惟审蕙帐前,曼声歌之,知其幽赏耳。”就是让从升在帅机墓前吟唱《紫钗记》,请九泉之下的知音欣赏和评析。 斯人已逝,何处寻觅?汤显祖的内心,曾经沉入寂寞深沉的暗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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